镇远少年跳水记

我已经不太能回忆起在火车上度过的夜晚究竟是长还是短，若是说它很长，我却想不起那时间流逝的过程，可若说它很短，又为什么下火车时的疲惫和困倦直到现在还嵌在我的脑子里。总之，我又在火车硬座上度过了一夜时间，从湖南到了贵州。

我到了贵州镇远，镇远古镇有着两千年的历史以及一个十分优越的地理环境。一条温柔宽敞的舞阳河弯弯曲曲把小镇分为两半，小镇因为这条河显得开阔且富有诗意，连绵不绝的秀丽青山再把小镇挟裹其中，不得不说，这是教科书般的古镇风貌，依山傍水，自然与人文的完美结合……可惜的是，我在这里看到了凤凰的影子，而且比起凤凰，镇远大概是缺少了一份灵气。

沿舞阳河畔走，沿河房子的造型虽然古朴，却略显单一，且外墙很新，看起来并无多少历史，十有八九都为客栈。我说不清楚是因为审美的疲劳增长了身体的疲劳，还是因为先有了身体的疲劳才加速了审美的疲劳，总之，连续三晚在火车硬座上度过是实实在在的，在我走了大约3公里后，已经如同一根蔫瓜，不得不瘫坐在身旁一处空旷的台阶上。

我很喜欢坐在台阶上，因为如果要坐凳子的话，我得先把大包卸下来，之后又要重新背上，这是相当麻烦的。但坐在台阶上是用不着把包卸下来的，当我坐在一阶台阶上的时候，上面的那一阶就可以替我承受身后背包的重量，就会十分轻松，甚至还能往后一仰靠在包上面。我一般会坐到台阶高一些的位置，如此我的脚也可以任意伸缩，这让我感到十分自在。

于是我就这么舒服地坐在台阶上，先是靠着我的大包，仰着头看天，天还没完全亮，就想起此刻我的朋友们肯定还在睡觉，想到睡觉，我的眼睛就不太能睁开了，我就换了个姿势，把膝盖蜷起来，趴在膝盖上，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只觉得周围渐渐热闹起来，耳朵里面都是细细碎碎脚踩着台阶的声音，我摇晃着脑袋在手臂上狠狠揉了揉眼睛，缓缓睁开眼，慢慢适应白昼的亮光，眼前渐渐清晰起来，上学的孩子和上班的大人，也有挑着满箩筐蔬菜大概是要摆摊的老人，小镇变得市井了起来。

起身以后我去了一个叫和平村的地方，从我睡觉的台阶走过去不过10分钟。和平村是二战时一个关押日军俘虏的收容所，从大门口看它那又高又旧的土石围墙就能让人感到一阵压抑，走进室内，几乎每一间房间都是昏暗阴沉的，在这样湖光山色的小镇上存在着这么一个“监狱”，让我觉得很有点突兀。

和平村展示着当年军官和战俘生活的场景，他们睡觉的地方以及办公的地方，还有给俘虏上课的教室。和平村之所以叫和平村，大概是因为这里以优待俘虏而闻名，在观看了一系列的介绍后，我知道生活在这里的俘虏都受到了良好的待遇，他们有饭吃有衣服穿还有床睡觉，做劳动而不是做奴隶，然后每天再上几节党课。上党课是最重要的，其中一部分日本俘虏成功接受了党的教育，后来还成立了“在华日本人民反战同盟”，为和平发声。

当然，每一个和抗日战争有关的地方，都会展示当年日军残暴的罪行，和平村也不例外，我在一个展厅里看到那张日军刺死婴儿，然后用刺刀把婴儿高高挑起的照片，这是一张巨幅照片，贴满了一面墙。

古镇的商业街在我看来是古镇最无趣的地方，一条石板路，两边是仿古的商铺，除了餐馆就是客栈，实在枯燥，我匆匆走过，走进了一条巷子里的一个小小的展览馆。我之所以记得这个展览馆完全是因为在馆里的一扇木门上贴着一张纸，纸上写着“全国第二批历史文化名城名单”，其实这个名单重点是想突出“镇远”，我却一下子被自己家乡的名字吸引，就在第一排第二位，常熟。我的内心感到一阵欢喜，恨不得拉住边上的人，指着那小小的地名告诉他这是我的来处，可惜边上没有人。

看来，我对家乡还是有着很深热爱的。

我喜欢古镇深处的巷子，这一代的巷子条条相通，又错综复杂，巷子中多为古宅，古宅讲风水，大门斜对着巷子，是财不外露的意思，故而这里被称为“歪门斜道”。这“斜道”通往高处，多是上坡，我觉得自己像在爬山，累得发虚，好在上坡都是台阶，随时都可以坐下来喘口气。镇远虽是侗族和苗族的自治县，但却没有吊脚楼，这里的古宅更接近徽派，砖墙瓦顶，还挂着大红灯笼，曾经多是富商所居。

经过一家大门敞开的宅子，名为“付家大院”，正准备进去，老主人已经候着准备收门票了，票价3块。这是一个令人纠结的票价，因为如果是5块，那我肯定是不进去的，可这3块却刚刚好卡在了我的承受范围，最终我还是掏了钱跨进了门槛。宅子不大，有些破败，看起来比它的老主人还要老许多，老主人只带着参观了两间房，看了看房间里那些陈旧的木质家具，描述了一番家具上的雕刻是如何精致，最后回到进门时的天井，天井四四方方，老主人指着天井外面的山说：“这个设计叫借景。”

我说在我的家乡有许多园林，也有很多“借景”。

我是个爱听故事的人，对雕刻艺术以及园林景观都无太大兴致，可老主人到最后也没讲个什么故事，还好不是5块。

刚才我说走这斜道的上坡就像是在爬山，后来我走出巷子的时候，却真到了一条山道上。我看了一眼地图，知道这山叫石屏山，资料显示需要门票。我东张西望一番，也没见到售票处，就直径沿着山道走，想着从高处看古镇，也想着是不是自己侥幸逃过了门票。走了约二十多分钟，穿过一排美人靠，左转再往上有个亭子，走近一看，正是售票厅，这可真是狡猾，害得我进退两难。

其一，我并不是很想爬山，因为很累，其二，我更不愿意花30块钱来爬山。于是我退回到了美人靠，美人靠就在售票厅的下面，坐在这里十分凉爽，周围是鸟语和蝉鸣，这样的环境，怎能让我不萌生睡意？也不管待会儿是否会有人经过，我就这么直直躺了下来。山风轻拂，几只蚂蚁在我身上爬着，我觉得自己大概很难看，可是很舒服。

午觉过后我就下了山。

我走过祝圣桥，是一座建有三个亭子的石桥，也是古镇的地标之一，不过吸引我的不是桥，而是在桥上跳水的少年。只见少年们个个都光着膀子，却大多穿着长度过膝的裤子，有的还系了皮带，脚下踏着拖鞋，这样的装扮下水不会很舒服，所以这大概是少年们之间最流行的装束，这些被阳光晒得发光的身体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格外显眼。

此时他们正坐在桥栏上对着舞阳河聊天，只是看起来像在聊天，没一会儿，其中一个少年就纵身一跃，朝舞阳河里跳了下去，只听“扑通”一声，水中溅起巨大的浪花。从祝圣桥往水中跳，大约有七八米的高度，一般人是不太有勇气跳的，所以这一跳引起包括我在內不少过路游人的围观。少年们无所谓有没有看客，只顾自己玩耍，接二连三纵入水中，在水中打闹一番，再爬上岸，又到桥上，再跳下去，如此反复。

他们终于跳累了，或许是从下面跑到桥上跑累的，就坐在桥栏上安静下来，让身上的水珠慢慢在阳光下蒸发。他们看起来就像他们的爸爸和爷爷，以及祖上任何一个在舞阳河边长大的男人一样，一到炎热的夏天就纵入水中，河水干净，千年不变。我从他们身上，看到了一个活着的古镇。

安静的一幕被一个胸前挂着单反的大叔搅乱，那大叔大约是来晚了，或者是之前没有把少年跳水的那一幕拍好，他掏出一张百元大钞对其中一个少年说：“再跳一个呗，这钱你们拿去买吃的。”

那些淳朴的少年见到大叔递上去的钱竟然害羞得说不出话来，少年们面面相觑，谁也不肯拿这个钱。当时我真是有点生气，恨不得上去一把把钱夺过来对大叔说：“别难为孩子，我跳！”结果是少年推开了大叔的钱，一个个跳入水中，最后桥栏上只剩一个年纪还很小的男孩呆坐着。大叔满意地收起相机，把那张钞票塞进了小男孩的手里，小男孩握着钱，脑袋上写满了问号，只见大叔已经走远了。

我心里不是滋味，少年们生活在古镇最热闹，游人最多的景点，却还保持着一颗不为钱财打动的淳朴内心，就如同舞阳河千百年来不曾被污染一样难能可贵。他们是如此腼腆，如此可爱，我真怕有一天场景会发生剧变，在某一个炎热午后的祝圣桥上，几个大一点的少年不断地往舞阳河里跳，几个小一点的拉着拍照的游客收费。

我希望永远不会有那一天。

青龙洞是镇远最大的景点，也是门票最贵的景点，我在门外踌躇了好一会儿才决定进去，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我对《孤独星球》、乃至所有的攻略都渐渐产生了抗拒和怀疑。我发现，攻略上会把每个景点都写得值得一去，区别只在于3颗星或5颗星，而大部分游客都是不远千里来到这个城市，当他们看到这个地方值得一去的时候，就会产生“来都来了就去一趟吧，可能以后都不会再来了”的想法，好像所有人都不甘心留下遗憾，于是就去了，最后写出的游记就是网上找到的资料，为了证明自己没有白去，或者说，当游览过一个类似“青龙洞”这样的国家文物级别的景点后，为了不显得自己的浅薄，就不得不在自己的游记里夸耀一下这个景点，然后抄下一些它悠久的历史和精美的工艺。这就好比你开始读一本大家都说好的书，其实在阅读的过程中你感到非常无趣，但是大家都说好，你就可能觉得无趣是自己的问题，而不是书的问题。

青龙洞的特色是道教佛教儒教三教同存，其实就是在山间建造了这三个教派的塑像，但其中大部分都是重建的，原版毁于“文革”。有趣的是，其中少数几个保存完好的塑像是因为在被捣毁之前刻上了“毛主席万岁”才幸免于难。

逛完一圈后，我觉得青龙洞很无聊，不值60块的门票。

因为这60块的门票，我这一天的饭钱肯定是拮据的，拮据到我完全不记得自己吃了什么。但我记得这里的冰粉，这是我第一次吃冰粉，像冰镇的果冻，酸酸甜甜。后来我在很多地方也都吃过冰粉，可是都不及镇远的冰粉好吃。

傍晚时我坐火车去凯里，仅一个多小时就到了，到凯里后又坐公交车到了“洗马河”，“洗马河”是靠近凯里汽车站的一个公交站名，明天我将要在这里坐汽车去西江千户苗寨。“洗马河”如同它的名字一样，是一副乱糟糟，又热闹闹的景象，满街都是光着膀子吃夜宵的男人，我就近找了一个招待所，30块钱一晚入住。付完房钱才被告知单人间已满，前台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就一个人住三人间吧。”

我入住三人间，认认真真刷过牙齿，洗了一个久违的澡以后就倒在了床上。

“那是美好的夜晚，只要有张床，就能睡得很香。”

——我当时的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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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你们点一下在看我就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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