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论文
您现在的位置: 凯里市 >> 凯里市学校 >> 正文 >> 正文

中篇选读左马右各合欢树下

来源:凯里市 时间:2020-6-1
皮肤白癜风诊治医院 http://m.39.net/pf/a_6983144.html

PhotobyKristyKravchenkoonUnsplash

原文刊于《上海文学》年第11期

合欢树下

左马右各

初中毕业那年,刚放假,我就和爱丽商量好了,这个夏天,要在河里玩儿个痛快。我俩是那种性格有点疯的女孩子。在学校和村里,爱丽和我关系特好,是姐妹儿,还是镇上不多考到县中的女生。爱丽姓刘,我姓赵。在莲花村刘家和赵家是大姓,占着村子大半以上的人口,剩下不多的人口,分在段姓、吴姓、孙姓几家,还有一家姓仇的。村子里的人都读“愁”字音,其实那字用在姓氏上该读“求”音。刘家和赵家这两大姓,一直不怎么和睦。奶奶说,这恩怨是多少辈人结下的,谁也说不清。就说解放后吧,从“土改”算起,又是搞“三反五反”,又是闹“四清”,一直折腾到文化大革命,这两家人斗来斗去,就没消停过。再后来,虽说没斗争了,可一到换届选村官,这两家就又闹腾开了。等选举过了,这村子就平静几年。奶奶还悄悄跟我说,刘家人根性不好,旧社会辈辈出土匪。一到灾年,刘家人不是拖着打狗棍出门要饭,就是做贼。奶奶这样说,听着像是有点瞧不上刘家人。可实际上,奶奶在村子里是个很和善的老人。我刚出家门,就碰上从院墙边厕所里出来的奶奶。她问,大热天,不在家待着,干啥去?去找爱丽玩儿。我笑着回了一句,就快步走了。看到奶奶从厕所出来,我就想到一件事。这事让人羞愧,难以启齿。它也是奶奶告诉我的。她说我这小丫头鬼性,生在茅坑里。奶奶说,那年冬天跟往年比冷得不祥,风都是硬的。一大早我娘去茅房撒尿,不一会儿,就在茅房里哇哇喊叫起来。奶奶说,她听我娘喊叫的动静吓人,就赶紧跑了过去。走进茅房,就见我光溜溜地血呼啦地躺在冻得梆硬的屎尿堆上。奶奶说,你娘叉着腿站在那里,吓傻了。我弯腰过去,一把就把你从茅坑里捞起,暖在怀里,然后用牙咬断了脐带。奶奶说,把你从茅房里抱出来,天就下起了雪。你那哭声,邪乎的,就跟夜猫子的哭嚎似的。爱丽听见我喊,就从家里跑了出来。她是个黑美人。在学校里,同学们都这样叫她。她的肤色像蜜,特别细腻紧实。夏天阳光晒过,就像泛着一层油光的糖色。我常说爱丽整个人都是甜的。有时为了证明这点,我就拽过她的胳膊来象征性地啃上一口。出了村我们就奔河边去了。我们要往上游走远点,才能躲开在村边洗澡的男孩子。他们个个脱得溜光,晒得跟黑泥鳅一样,在村子边的河湾里扑腾喊叫。河湾里水一般都不深。深水的地方,水性差的孩子也不敢下去。每年夏天,这沿河的村子都有人淹死。可每到夏天,河湾仍是孩子们不怕召唤的游乐天堂。我们去的河湾,在河神庙偏西一点。到了那里,我和爱丽换上泳衣就下水了。下到水中,我们都有点抑制不住的兴奋。那是奇特又隐秘的愉悦。说是游泳,其实我和爱丽都只会那么一点点,勉强能在没过腰身的浅水中扑腾几下。这已让我们很享受了。我最喜欢把身子摊平,像绸缎似的铺在水里,感觉河水轻轻抚摸着流过皮肤时的那种美妙。它常让我想入非非。我趴在爱丽的耳边说,等我长大有了男人,就让他这样抚摸我。爱丽嘲笑我是个小骚货。我就把手伸到爱丽的胳肢窝下,抓挠她,边抓边喊,说我骚,你不想啊,你没想过啊。直到她求饶般地说出,我也想,我也想过,才算罢休。河道中间,有一块冒出水面的大石头,每次来,我们都趟着水过去,背靠背坐到上边,把腿伸到水里,撩水玩。这会儿,石头上面落着一对白鹡鸰。我和爱丽都喜欢这精灵一般的鸟儿。我们站起身,手搭在一起往河中央走。那对鸟儿,愣神瞅了我俩一会儿,就飞走了。我走在前边。爱丽在后边跟着。走着走着,突然我脚下一滑,“哗啦”就没进了水里。我挣扎一下,把头努力探出水面。见我滑下去了,爱丽就伸手来抓我。我抓住了爱丽的手。爱丽想把我拽上去,却反被我拉下了水。我们一同掉进一个深渊似的坑里。那水坑是冬天枯水时,被挖河沙的人挖出来的。我们不知道。我只记得水很凉,我紧紧抱住爱丽不敢撒手。后来我呛了几口水,就啥也不知道了。爱丽死了。她是那个夏天,唯一淹死在河里的人。她刚死,就有说阴婚的媒婆上门,提阴亲来了。媒婆说,那户人家给三万元聘礼,然后像活娶那样给从家里把照片、牌位和棺材一同接走。照片、牌位先走,迎娶进家,棺材后行直接抬到坟地上并骨埋葬。那死主十九岁,是西王村一个焦化厂老板的儿子。前年,他夜里喝多酒后,骑摩托撞到树上,没救过来死了。爱丽家没要聘礼,说只要体面地娶走就行了。爱丽死后第三天,就被像活娶那样接走了。她出嫁那天,我没敢出门去送她,躲在家里悄悄地哭。奶奶一句话也不说,陪在我身边。等唢呐声鞭炮声从外边街路上传过来,奶奶说,我出门去送送爱丽。那一天,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也是在那一天,我咬破嘴唇做出一个决定。开学后,我不去上学了,我要到刘家去当女儿。我有两个哥哥和两个姐姐,家中不缺我这一个女儿。可爱丽家不一样,她只有一个哥哥。她娘前年脑中风,还落下腿脚不利索的病根。她爹和她哥在村口打理一家汽修店,家里平时全靠已经长大的爱丽照料。那个家少不了她。这事,我下定了决心,谁也别想劝动我。我甚至还想,等再过几年,如果爱丽的哥哥大平娶我,我就做刘家的媳妇。我又默默想了一个星期,等到我的决心像铁那样硬实,我就把这个决定告诉了奶奶。我要听奶奶怎么说。娘意外把我生在茅坑里,这事把她吓坏了。她觉得不吉利,就去莲花山下的观音堂给我算命。坐堂的神婆说我八字不好,命硬,最好别留在身边。不吃奶了,我就一直跟着奶奶生活。那个家,虽也从不外待我,可它在我心里已经远了,远得只是一个虚缈的影子。现在,我决心要甩掉这个影子。我问自己:小雪,你能做到吗?我听见我的回答说:能!我能!有了这个回答我就更心安了。我想,爹娘要是同意,就等于我们家多出一门亲戚。若不同意,我就和他们断绝来往。听罢我的想法,奶奶搂着我半天没说话。后来奶奶说,小雪啊,你这丫头心真硬啊。我搂着奶奶大声哭了起来。爱丽过完五七,我梳好像她那样的发型,跟着奶奶走进了刘家。进门的那一刻,我忽然有一种新生的感觉。我,就像又重新从母亲身体里生下来一回。这次,我生在了一个新家。小雪来我们家已经三年了。她像个女儿一样照顾我娘。闲了,还到汽修店来帮忙。这让我们一家心里很不踏实。我爹去见过小雪的爹娘,说出我们家人的想法。我妹妹爱丽的死,和小雪一点关系都没有,我们一家人也不怪罪她。小雪的爹娘对我爹说,这是小雪自己拿的主意。她奶奶都答应了,我们就更不好说啥。这今后我们两家就算亲戚吧。小雪爹娘这样说,我爹也就没再说啥。他原来就挺待见小雪的,这会儿也就把她当亲闺女了。我也喜欢小雪这丫头。小雪见到我,一口一个哥叫得很亲。但我总觉得她那眼神里还藏着别的东西,我说不好,那是和爱丽活着时不一样的东西。那时,我白天在店里帮着爹照看生意,晚上没活,就骑车到镇上的网吧去玩儿。有一阵子,我迷上了在网吧里打游戏。偶尔,也和镇上的男孩聚在一起喝喝酒,赌点小钱,看看毛片,找点小乐子。我很少关心其他事。有段时间,爹老是白天出去,样子还有点神秘,我也不知道他在瞎忙活啥。反正爹在店里,也不干活。修车的活,都是我和他收的一个徒弟小六干,顶多他在旁边给我们打个下手,比如我们都在车底下钻着,他给我们递递工具或者像个内行似的胡乱指导一下。其他时间,他都是躺在店外合欢树下的躺椅上,不是看路边来往的车辆,就是闭目养神。时间再一久,就怀里抱着水杯或是一把扇子,睡着了。偶尔,他也会出神地看着某个地方,像陷进某种深奥的事物里。我这修车手艺,比爹强。这可不是吹牛。在谢台一带,我这修车的名气,也吃得住打听。开始我跟着爹学修车,后又去了技工学校,还在省城的一家大型4S店干过一年多。后来,爹让我回来,我就回来了。那年头,谢台镇周边跑运输的车多得不行,爹一个人忙不过来。我这人没多大志向。再说了,我也喜欢睁开眼看到都是熟人的生活。在大城市里,总觉得自己是活在一群群来来去去的影子中。人都有某种天分。我觉得自己就有修车的天分。不管是大货车还是轿车,过我的手,我就能像个好医生一样,诊断出它哪里出了毛病。谢台镇是个工业镇,与河南搭界,地处丘陵山区,有很多开煤矿、焦化厂、铁厂、翻砂厂、耐火砖厂的老板。老板多了,好车就多。起初,那些老板大多喜欢三菱越野车,后来就换成路虎和丰田霸道。一天,谢台二街的杨三,开着一辆刚买不久的路虎来到店里。他把车停稳,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对我说,大平,我老是觉着这车方向跑偏,你给我看看?他那口气里满是疑惑,像是我只要开口说不行,他掉头就走。我摆手示意他下车。我拍打下衣服,换上一副干净手套,在车座垫上块新丝棉,就坐进车里。我松开手刹,推上车档,微加油门,车子启动了。我下路开了一圈回来,心中就有了底。杨三走到车前,递给我一支中华烟问,是不是方向跑偏了?看看再说吧。我接过烟夹在耳朵上。我把车停到地沟上,钻下去认真检查了一遍底盘,又爬上来,打开引擎盖,详细看过油路、发动机。然后,我进到车里,向后移开驾驶座,把方向架的扣板拆开,半躺在车里仔细检查各种构件。最后,我喊来小六,接通仪表又把汽车电路测试了一遍。等把这些做完,我又坐进车里,下路跑了一圈。回来我就对他说,你来试试。杨三开出去一圈回来,高兴地说,没事了,稳稳当当的,就跟新接回来时一样。他问我多少钱。我说一点小毛病,就别提钱了。他听完这话,打开车的后备厢,拽出一条玉溪烟,甩给了我。又抠出两盒中华烟,给我和小六一人一盒。然后他就高兴地开车走了。其实,那路虎车啥毛病也没有。要说有毛病,就是杨三在河滩路上跑久了,路坑多,太颠,把他自己的感觉颠出了问题。修车就跟医生看病差不多,好医生不仅能看实病,还要会看虚病。修车修得多了,也有这种情况。那车本来屁事没有,但开车的人就跟着魔一样,老是怀疑车子有毛病。这时候,你就得耍点把戏,做做样子,糊弄糊弄他们。当然了,一定是在真的判定车子没问题的情况下。我可不敢拿人命关天的事闹着玩儿,再说,这也有关声誉。我特别看重自己修车的手艺,从不拿干活开玩笑。没人拿自己的命开玩笑。手艺就是我的命。给杨三修好路虎车,他就把名声给我传播出去了。后来,附近那些老板的好车,再修时就不去县城了。等我名声大了,县城那边的人,也把好车开到我这里来做保养、修理。他们都说我家这汽修店是乡村4S店。我回来的第三年夏天,爱丽出事了。那天我去县城买配件。回来路上就想,到村边了,先下河洗个澡。这一路骑摩托跑下来,脏得不行,人迷荡得像个分不清面目的土地爷。在河神庙西边,我骑着摩托拐到下道上。车还在下坡,我就看到河湾里有两个女孩子。那人影看着眼熟,再近点,我觉得像爱丽和小雪。这俩丫头,整天疯疯癫癫黏在一起。等我穿过一片菜地,再看,就确认是她们了。她俩正一前一后往河中间走。坏了,那里有一个去年冬天挖沙留下的大坑。她们不知道。我就喊。但她们听不见。我加大油门抄近路往河道这边斜着穿过来。我不停地大声喊叫。还按喇叭。但她俩还在往前走。摩托车在一个沟坎前猛地颠簸了一下。再抬头时,我看不见她们了。来到河边,我把摩托车一扔,就一头扎进水里。很快,我摸到了一个。托起她,我就向坑边游过去。我站到坑沿上了。我把人扛在肩上,一边向岸边疾走,一边拍打她的后背。她吭吭地往外吐水了。到了岸边,扔下她,我扭头又扑进水里。我把另一个也捞上来了。我照样把她扛到肩上,一边拍打后背,一边往岸上走。但她却没有动静。我看到岸边的小雪了。她跪在岸边,一脸吓坏了的样子。我知道了,我肩上扛的是妹妹爱丽。来到岸上,我把她放平,就双手叠扣用力按压她的前胸。小雪配合着我给爱丽做人工呼吸。几分钟过去了,但爱丽一点反应都没有。我忍住心痛继续按压。又过去很久,她还是一点反应也没有。小雪在一边不停地喊,爱丽!爱丽!你醒醒啊……妹妹死了,那个夏天我过得有点头昏脑涨的。但在修车上,我一点都不敢马虎。在店里,一闲下来,我就眼盯着门前那棵合欢树看。看着看着,我就眼离了,老是觉着爱丽还坐在合欢树的树杈上,身边开满像云霓一样轻盈的合欢花。她人在花丛里,捧着一本书看得出神。看到高兴的地方,她就嚷嚷着对我说,哥,你听着,我给你朗读一段。然后,爱丽的声音就像从合欢花中绽放出来一样,带着一股沁人的气息飘落下来。那棵合欢树的树干原本离地有两米多高。后来爹要扩展汽修店的门面和场地,就雇了辆铲车,把路北不远处一个土丘的土铲下运来,填到房子北坡的沟里。那棵树原来就种在沟坡上。扩展场地时,合欢树被埋了小半截树身。我以为那树会死,但却越长越旺。那原本看着挺高的树杈,也变低了。搬个矮凳站上去,就可扒住树杈爬到树上去了。自从树身变低了,爱丽来店里,就再也没坐过凳子,她来了就爬到树杈上去。有时,小雪跟着她一道来,俩人就一块挤到树杈上去。我常调笑她俩登高爬低的,没个女孩样儿,她们就合起伙来攻击我,不停嘴地问我啥是女孩样儿,直到问得我不再答话为止。那时,我就想这俩丫头,有点人来疯。黑狗豆豆小的时候,像个肉球,她俩经常把它放在树杈上,看它窘困害怕的样子。后来,豆豆似乎习惯了她们的恶作剧,再把它放树杈上,豆豆就会把身体调整到舒服的位置,在树杈上呼呼大睡起来。爱丽死了,这样的时光也一去不返。小雪到我们家后,经常来店里帮忙。她来了,把屋里屋外收拾一遍后,就爬到树杈上去,安静地看我们干活。有时,她在树上坐着坐着就搂住树身嘤嘤地哭了起来。我知道,她是想起爱丽来了。小雪哭的时候,我正躺在一辆后八轮的车身下。看见她哭,我的眼泪也默默顺着脸颊滚落下来。那时,我就停下手里的活儿,眼前一片迷蒙,不知在想什么。等忍过去,眼泪不流了,我也不擦,就接着干活。泪痕很快就被空气耗干了。那时我就想,人这辈子,有很多事像挂在脸上的泪水,不能经久。这天,爹出去后一天没回来,也没往家打电话。打他的手机,老是说关机。我有点担心。小雪也在店里,她是在家吃罢晚饭过来的。我们都担心爹会出啥事。很晚了,我才想起送小雪回村里的家。摩托车打着火,小雪跨上后座就抱住了我的腰。在路上,她头贴着我的后背,手越抱越紧。初夏的天,夜晚的空气扑在脸上,又暖又痒,小雪饱满的心跳隔着衣衫一下一下传到我的心里。到家门口了,她还紧紧抱着我不松手。我没说话,默默掰开了她的手。小雪刚下车,我就猛加摩托车的油门,头也没回地开走了。不知怎地,我一路心里都不安稳,老觉得腰上缠着东西,背上贴着柔软得让人心驰神往的蜜意。那时,小雪已经出挑成一个俊俏的姑娘了。第二天,爹回来了。他没说为啥昨晚没回家。我也懒得问。男孩子长大了,和父亲就自然有一种敌对的默契。转眼又到了秋天。这晚,我和往常一样又去镇上的网吧玩。天快亮时,我才骑车回来。那时,河滩地里的玉米已经收完,又都种上了麦子。玉米收了,麦子还没发芽,河滩地就看着很空阔。打了一夜游戏,我有点精神恍惚,也感到点冷。我小心地骑行在坑洼不平的小路上。爬上一个坡,在晨曦中我远远地看见了路边的汽修店和影影绰绰的合欢树。我的摩托车走上大路,很快就来到店前的空地上。黑狗豆豆没来迎接我。以往,我的摩托车刚上大路,豆豆就从搭在南墙边的窝里蹿出来,跑着迎上来,再一路奔跑着跟我回到店里。我把车停在树下。店门没关,虚掩着。我感到一丝不祥。我看见了豆豆,它躺在店门南墙下的一摞废轮胎边,已经死了。我推开店门,拉着灯,后墙上的货架被搬开了,地上散乱扔着各种汽车配件。坏了,一定是出事了。我急忙撩开门帘,进到北屋。我看到爹趴在地上,脸埋在一片已经黏稠的血泊里。屋子内被翻腾得一片狼藉。爹的手机也不见了。我忽然想到娘和小雪,便急忙拿出手机打家里的电话。没人接。我再打时,手机没电了。我撞出门,跨上摩托车就往村里奔去。在村口,我碰见起早晨练的老仇叔。他在镇上的信用社上班。我截住他说,老仇叔,我手机没电了,你赶紧报案,我爹在村口店里被杀了。说完,我就加足油门往家赶。坏了。家中院门上的套门,也是虚掩着的。我闯进家,直奔上房娘和小雪的住屋。在墙角边,娘和小雪被背靠背绑在一起,坐在地上。俩人一人嘴里塞着条枕巾。小雪脸朝外,她扭着脖子正瞪大眼睛看着我。我永远忘不了小雪那经过长时间恐惧折磨的眼神。她看见我的刹那,黑眼仁中迸溅出像电火花一般的亮光。那光亮箭一般带着疼痛射穿了我的心。娘已昏死过去了。她本来有病,经历这次惊吓后,再也没清醒过来。两个月后,她就去世了。今天,那个叫韦洁的女警官和我谈话了。她说是随便聊天。但我明白,他们还是想更加深入地了解案情。我得配合。之前,我已把那晚的事情经过向磁州警局的人说了一遍。他们还做了笔录。但韦洁问得更细。她是那种让人一见就信任,愿意把什么都告诉她的人。我感觉到了从她身上向周围辐射的亲和力。这不是每个人身上都有的品质。我说不好,感觉她就像我的另一个姐姐。她身上有那种让人在精神上喜欢向她靠拢的气息。这感觉有多奇怪。她是和市刑警大队的宋涛队长一块来的。那天,磁州警局的谢队和镇上派出所的汪所也在。他们原本想在县警局向宋队汇报案情。但宋队说来莲花村,他们就一同过来等。八点半多一点,一辆警车沿着省道在晨光中驶过来。车到近前停下,下来三个人,两男一女。开车的是个年轻人,瘦高。女的清俊干练。不用猜,那个看着面相沉稳又有那么一点倦怠的人,就该是宋涛了。那个女警察就是韦洁。宋队这个人有意思,他下车跟在场的人打过招呼,就不再吱声,一个人大步流星地绕着汽修店前的场子转了一圈,然后,眼盯着远处的莲花山说,这汽修店,选了一块好地方。他这话说得没错,凡是见过我家汽修店的,都说店址选得好。汽修店开在路边。省道从东边山冈下来,跌进一个凹地又抬头变平,延伸过来,在店前转弯向西南而去。路边立着一块高约两米的“老刘修配”木质招牌。这招牌陈旧,还有点吊膀子,白漆底色上也积满了尘垢。我曾跟爹和大平哥说换一块新招牌,做得气派点,灯箱样式的那种。但爹和大平哥都没这意思。我觉得他们观念陈旧。私下里我和大平讨论这事,他总是嘿嘿地笑,对我的话并不表态。但我看出,他不表态后面隐藏着的那点意思:等你当了家再说吧。汽修店是五间朝向东的平顶房,间量大,也深。店后紧邻跃峰渠。渠水从很远的山里引来,和红旗渠一个源头,漳河。听老辈人说,早些年,每逢旱年为争这上游的漳河水,河南、河北常常发生斗殴,还打死过人。那年月,地是农民的命根子,水是地的命根子。现在,谢台一带十村有八村的山坡地是荒的。经过汽修店的这一段水渠较直,向北没多远,便蜿蜒依着山脚从莲花村东经过。距汽修店西南不足三十米,有一道石桥,石桥一边接通大路,一边通向莲花村。省道拐弯后与水渠之间形成一个巨大的夹角,汽修店就建在夹角内。门前即使停三辆警车,场地仍显得很空阔。就是再并排停上两辆轮子像蜈蚣腿一样多的半挂车,也看不出挤。宋队点上一支烟,又走到渠沿边,认真地看了一会儿渠水。回来,就快步奔向店北面的那棵合欢树。这期间,我和韦洁就一直站在店门外的雨棚下说话。看他们在树下停住,韦洁和我也往前凑。时令已过了寒露,合欢树的叶子落尽,它蓬勃的枝丫上挂着一串串成熟的灰褐色果荚。他走过去,轻轻摘下两撮小心放进夹克的衣兜内。汪所走到近前问,宋队喜欢合欢花。他拍拍手说,我老婆张静喜欢。这喜欢传染,我就跟着喜欢了。汪所说,嫂子好情调啊。宋队看着一辆车身蓝色车头橙色轰隆隆驶过的载重卡车,没吱声,等它的噪声远了,说,我们谈恋爱时,不多的几次约会,都是坐在公园的合欢树下。她说一个人有了烦恼,或是不开心的事,盯着合欢花,看一会儿,心情就会变得轻扬舒畅起来。说完这些,他就向店里走去,说要看现场。其实那里已经没有现场了。昨天,县刑警队已把现场勘查完毕。爹的尸体被拉走后,店里都做了整理清洗。他站在屋子中央,听谢队汇报现场勘查经过。我感觉他听得心不在焉,眼皮老是耷拉着,偶尔撩开,摇头看看,也看不见眼目中有光,整个人,像心神在别处游荡。谢队汇报完,他嗯嗯点过头,就让别人出去,只留下我和大平。他和大平去了北屋,韦洁拉着我进到大平住的南屋说话。问完话,他们就走了。告别时,韦洁眼含笑意伸出右手摸了摸我的脸。我轻轻攥住她的手,有种想哭的冲动。但我忍住了。他们走了。车子都看不见了,我还感到那只手仍在我手里攥着。那晚,我被吓坏了。第二天,警察问我的时候,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但我记得在睡梦中被惊醒的那一刻。屋里的灯亮着。我和娘被人捂着嘴从被窝里拖起来。然后,嘴里就被塞进了枕巾。身边站着几个陌生人,他们都蒙着脸,只露出可怕的眼睛。我和娘被拖下床,背靠背捆在地板上,还绑住了脚。没过多久,我感觉屁股底下有些湿热,是娘尿尿了。他们把我和娘捆绑好,就分开在屋子里翻找,像是在找某样很重要的东西。家里能有啥呢?爱丽死后,我到这个家也三年了,从未见爹往家拿过啥稀罕物件。这几年,村里人都议论说爹发财了。他们说爹在干一种不光彩的营生,那种事跟做贼差不多。我不相信。爹那么和善的一个人,怎么会去做贼。他前些日子去市里,还给我买回来好看的衣服和皮鞋,并送给我一条漂亮的珍珠项链。我看出来了,爹的心思是想让我和大平哥好。这和我想的一样。我的心早就热腾起来了,可大平哥那头却是凉的。也不是凉,是温吞着的样子。我感觉他心里过不了一个坎。有“妹妹”这个天然身份,我想亲近他,方便得很。我很会撒娇。只要不太越界,再装得疯癫点,准能撬动大平的心。对这事我有信心,也有耐心。村里一些和我相熟的女孩子,还有街坊邻居的大嫂,已在话里藏话地开我玩笑了。对付她们,我的法宝是装疯卖傻。那天,嫁到水池村的小萍回村住娘家来了。她和我、爱丽是中学同学,也算姐妹儿。她没考上高中,第二年就嫁了。这会儿,已生了俩孩子。头胎闺女,二胎是个儿子。她命不赖。这二胎要还是个丫头,还得生。我们这地方女孩子都订婚早。一般女孩子十六七岁就许下人家,订婚后,隔年就结婚。因不够年岁,好多都不领证。领证时,孩子都老大了。有的结婚几年,过不下去,便闹掰分开。因为没领结婚证,这离婚倒也省去不少麻烦。那时爱丽就私下跟我讲,她不想过这样的生活。每当想到将来会这样,她都觉着眩晕,人压不住地往高处飘,像倒置着生活在地上。爱丽聪明,学习好,也有韧劲,大家都看好她的未来。我只不过是被她带动,懵懵懂懂想跟上她的脚步。可命运摧毁了一切。小萍回村,第二天就抱着儿子来我家串门了。和以前见面一样,没几句话,就会想到爱丽。聊到她,我们都要感伤一阵子。过后,就聊自己。生了儿子,我感觉她说话做事都变了样,眉梢上荡漾的都是喜气。胡扯一阵子,孩子闹,小萍抱起他说走。送她到院子里,小萍忽然把嘴贴近我的耳朵,压低声问我,你睡过大平了没?我狠劲儿在她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说,睡你个头。她咯咯笑着把儿子架在脖子上,挺起胸,甩动屁股,奶一颠一颤地出门走了。可我万万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它把我吓坏了。我的心已像灯那样黑掉,既恐怖又绝望。开始,我以为他们会杀了娘和我。但随后这伙人的举动,又让我慌乱的心,暂时安定下来。我身子下一片湿凉,这凉意又慢慢顺着脊骨爬到头顶冒出,散到整个房间里。往日让人感到温暖安全的家,这会儿已变成一个恐怖冷凝的冰窟。我的意识在渐渐僵住。我忽然想到,这伙人能来家里,一定是去过店里了。那爹和大平哥呢,他们怎样了?我的心和整个人像被人抓着那样又悬起来了。它们在恐惧中越升越高,高到一个我不敢想的地方。我和娘被用绳带捆在一起。那带子勒得很紧,起初的疼痛已变成麻木和憋胀;主要是老觉着呼吸不畅。我听见娘喉咙里发出呼哧呼哧的粗重喘息声。这样捆绑时间久了,娘会受不了的。她有病。他们还在正房和配房内翻腾。我还听见了厨房内的响动。时间过得真慢啊。慢得让我感觉内心爬满了蚂蚁。以前,我和爱丽在一起时,就嫌时间过得太慢。那是一种奇怪复杂的心绪。像我们被隔在边界这边。我们盼望着长大,跨过去。我和爱丽无数次探讨、想像过边界那边的生活,有兴奋,也有恐慌。有时我们还会害怕地抱在一起哭泣,但过后,又莫名地高兴起来。一切并不像我们想像的那么可怕,一切还有希望。我们相信它,仿佛只要我们信了,就跟未来站在了一起。可是爱丽死了。她停在了那个边界前。而我还要孤单地走下去。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呢?我不知道。命运是如此神秘叵测。我又想到大平哥和爹。他们是不是已经遇害了?一阵黑乎乎的恐惧像魔影一般裹住我。我哭了。我在内心哭了。这时,娘也没了动静,她刚刚还挣扎过。我更害怕了。有人进屋了。他在向我走近。那人个子很高,看着就像被放大的从渔夫手中的瓶子里跑出来的魔鬼。我惊恐得浑身颤抖。他像个黑影似的压过来。我埋下头,身子抖做一团。他揪住我的头发,扳起了我的头。我看到一双被邪恶的毒汁浸泡得已经发绿的眼睛,那毒汁在从最黑暗的眼目深处流出来,它在浸泡我、腐蚀我。他松开手,在我身边蹲下,摘掉了一只手的手套。那是一只右手。我看见这只手的虎口内侧长着一个肉瘤,肉瘤上还有一撮黑毛。那只手摸一把我的脸,落在了脖子上。然后,他滑进我的胸衣内,抓住一只乳房用力揉搓。一种无力抵抗的羞辱快速涌遍全身,像我快要死了。突然,他剧烈地咳嗽起来。那只罪恶的手暂停片刻,又活动起来,它抓住了我的另一只乳房。我感到轻微的疼痛。忽然,那种疼痛骤然变得扎心起来。我闭上眼用力摇晃身体。他的手退了出来。我不敢看他,不敢看那双浸满毒汁的眼睛,还有那里燃烧着的邪恶欲望。我从未经历过这些,但命运把它像个邪恶的礼物,送到了我的身边。而我只能屈辱地接受。我盼着这一切快点结束,它太煎熬人了。屈辱已让我发疯,可我被堵住了嘴,喊不出来;又被捆绑住手脚,失去反抗。噩梦又开始了。他的手,在我的大腿上抓了一把后,开始慢慢向下滑动。我像被冰冻住一般僵住了。瞬间,屈辱和仇恨又让我疯狂地挣扎起来。但这都不能阻止邪恶继续。他抓疼了我。我的眼前黑了。忽然,有人在院子里轻轻敲击塑窗上的玻璃。那人摆一下手,示意离开。他起身,踢了我屁股一脚,出去了。他们走了。过了不久,我听见一阵汽车发动的声音,就在屋后不远处干涸的河道上。然后,那声音远了,消失了。一切又都安静下来,安静如空。我的心也空了。曾经密集到来的惊恐、屈辱和绝望,都变成了空。不知过去多久,我听见了熟悉的摩托车声。那声音来到院门外,停下。是大平哥。我用力晃动身体,想把娘晃醒,但娘像是睡着了,一动不动。我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冲进院子,上到正屋,那声音奔着卧室来了。我看见了大平哥。我拚尽力气大声在心里喊着:哥!哥!哥!大平……爹遇害了。娘也因过度惊吓一病不起,去世了。这个家就剩下了我。我成了孤儿。不对,还有小雪。她像爱丽的影子,折叠在妹妹这个符号里。这才几年啊,家里就发生了这么多的事。这变故让我无法接受。但我必须接受。这就是命运。我得好好活下去。听警察说,爹可能陷进了一起文物案中。他们暂时还不能确定,但初步判断是这样。县警局的谢队说,我爹的案子还可能与去年谢台镇的李振林被杀案有关。这让我感到更加吃惊。那可是个大案子,凶手到现在也没抓到,镇上人提起来都还感到恐慌。李振林是谢台镇三街人,早年开煤矿发了家。有钱后,人就变得儒雅起来,开始玩收藏。据说,他被杀后,家中丢失了两个花瓶、一件绘有龙形图案的带盖青花瓷钵、四件瓷枕、一尊玉佛、七枚铜镜,还有十几幅字画。丢失的瓷器全是磁州窑出的老物件,是他藏品中的珍品。特别是那个青花瓷钵,听他家里人说,一般人来,他都不给看。曾有人出高价收买,也被他拒绝了。李振林人缘好,交际广泛,家又住在镇中心位置,他家也就跟门外的集市一般热闹。他死得离奇,大白天被人杀死在家中,还是上午。人们议论说这不合常理,谁这么大胆敢在白天的闹市区作案?这也是这起案子的蹊跷之处。那天,东街他家的一个亲戚结婚,本来他也是要去,但之前约好河南一个藏友要来,他就在家等,说见过客人后再去。就在等人期间,他被杀了。根据警方推测的案发时间,大概是在九点三十分至十点钟之间。作案时间极短。警方勘测现场,没有实际收获,现场遭到了严重破坏。他老婆在亲戚家,眼看快到开饭时间,他还迟迟不到,就让十岁的孙子跑回家去叫。孩子进门,看到爷爷被杀,吓得大喊大叫,很快家里就挤满了人。等警察赶到,除他的尸体没被动过,其他现场都被破坏掉了。他的死,也是被割断喉管,面部朝下趴在血泊中。这让警察把他的案子和爹被杀案联系在了一起。他们怀疑这是一伙人干的。爹的死,怎么和李振林的案子牵扯到了一起。这几年,他是喜欢上收藏了。但那阵势,也就是小打小闹,图高兴,遇到个稀罕玩意,便买过来,玩两天,就转手卖了,也没见他倒腾过什么大物件。我也从没留过心这事。镇上的朋友问起,我都是说不知道,搪塞过去。但有一阵子,他们经常说道谢台周边盗墓和挖古窑的人越来越多,还说有人挖出了宋朝元朝的老物件,很值钱。有人传,我爹跟这盗墓的人有来往。村子里有几个刘姓本家,也被传在偷偷干这营生。我并没在意。我是觉得爹这人胆小,即便是和他们有点瓜葛,也不会出大事。可现在爹出事了,死得像个谜。这让我越想越可疑。他一定是有秘密的事瞒着我们。爹不是那种能藏住事的人。平日里,他有个啥高兴事,不用问,饭前喝两杯小酒,自己就说出来了。以前,娘没病时,就说爹嘴浅。李振林刚被杀时,爹是惊慌了一阵子。可没过多久,他就像忘了这事,又该干嘛干嘛了。最近这一阵子,他也只是不在家的时候多了,其他没什么异常。可能是我粗心惯了,对爹的事也没兴趣,就忽略了他的生活。爹倒是挺满意我这点。看他的意思,也是不想让我知道太多,掺和进去。娘死后,小雪就搬到店里来住了。我曾劝过小雪回到她在村子里的那个家去,但被她坚决地拒绝了。她被恐惧吓坏了,也被仇恨弄坚强了。我不想隐瞒,就把自己的担心和忧虑告诉了小雪,也告诉她,现在这里很不安全,新的不幸可能会随时发生,我不想让她跟着受牵连、受伤害。这些话是在一个夜晚,我和小雪坐在汽修店的屋顶上,看着满天星星时说的。我们还发生了激烈的争吵。我激动地站在屋顶上,指着小雪,让她滚,滚得越远越好。那时,大路上不断有车辆经过,我们眼前的黑暗像块布一样被撕开又被缝上。我感觉内心也有这样的伤口,撕开又合上。面对我的激怒,小雪一言不发。她只是在暗中默默地盯着我看。我被这平静持久的目光融化了。小雪是无辜的。我不该对她这样。我为自己的言行感到羞愧。我重又坐回小雪身边。小雪靠紧了我。我满是歉意地揽紧了她说,对不起,小雪,我害怕……大平,小雪抓紧我的手说,答应我,让我和你一起来等。说完,她挣开我的怀抱,目光像咬人那样盯着我看。星光下,在小雪的眼神里,我看到了信任、依赖,还有坚毅和爱。我把她重又揽在怀里说,好,我们一起来等。那晚,我和小雪裹着爹的老羊皮袄在屋顶上坐到了天亮。磨难和不幸已把我们焊在了一起,没有力量能再把我们分开。我把家里的一切都交给了小雪。我只管修车、挣钱,然后默默地等我要等的人来。等待已是一剂针药,它扎透生活的皮层,注入到了我的生命深处。爹死后,我再也没踏进过镇上的网吧一步。我是个男人。是男人,就要负起责任。我不能辜负小雪,还要爱护好保护好她。小雪懂我,她买来电脑,还在店里装上网线。夜里,我在电脑前玩游戏,小雪戴着耳机看电视。屋子里的灯光是那么柔和温馨。不知是在一个怎样的时间点上,我和小雪的目光就悄悄碰在了一起。就是那种轻得像水花散开似的一碰。然后,我们就感到内心像有火石被擦亮了。年轻就是这样,它让内心遍布了敏感的白金触点,一经接碰,就会在电流的作用下火花迸溅。很快,夜晚就在我们蓬勃的身体上变得亢奋和激越起来。那里面,还撑着一顶透明的能让我们暂时逃离困苦折磨的玻璃罩子。在它的庇佑下,我们是快乐的。我从镇上抓来两只刚出满月的小公狗。狗的父母是德国青和苏联红的杂交后代,体型硕大,特别凶悍。小雪给它们起名大青和小青。这两只狗,被我训练得只吃我和小雪喂的食物。就是小六喂,别说吃了,它们连看都不看一眼。这种效果是反复找人试验,打出来的。每次,只要大青小青吃下我和小雪之外别人喂食的食物,我就凶狠地打它们。它们像是也知道错了,忍着嗷叫被打。小雪说我残忍,在一旁心疼地落泪。但我只能这样狠,这样才能保住它们的命。因为罪犯,要比我们凶狠。不到半年,大青小青就已长出像它们父母那般威武的骨架。一年后,它们已是汽修店里合格的第四人和第五人了。残酷的训练也显出效果。不管白天夜晚,大路上的汽车随便来往,大青小青从不枉叫一声。白天,我把它们拴在南墙下的狗窝里。晚上,解开铁链,它们便懂事地顺着房子北边的扶手梯,爬到屋顶上去。训练它俩时,我在汽修店门前划下一道五米线。训练主要针对夜晚。深夜的陌生来人不越过这道线,大青小青会保持沉默。只要来人越过这道线,它们就从屋顶上站起,狂吠不止。若来人不听警告,继续向前,它们就会毫不犹豫地一跃而下,向着目标扑去。六月里的一个深夜,来了一伙盗车贼。他们是那种流窜犯。合欢树下停着一辆修好的路虎、一辆沃尔沃。停在马路边的车上,下来了两个盗贼,他们瞄上了那辆路虎。盗贼悄悄接近着车子。不一会儿,车门上的电子锁“咔嗒”一声被打开了。这两个盗贼以为得手了。他们哪里知道车门打开的瞬间,就是他们噩梦的开始。大青小青已在屋顶上愤怒地注视他们许久了。这会儿,它们爆发了,狂吠声像神的吼叫。大青一跃而下,扑倒了车门边的盗贼。另一个盗贼赶过来想帮他,小青一跃而下扑倒了他。我穿衣起床,拎起一根立在门边的撬杠,合上门外两盏射灯的电闸,打开了门。店门前一片豁亮,我看清了一切。大青小青死死压住倒在地上的窃贼。我拎着撬杠站到它们身边。小雪给派出所打了报警电话。她也拎着一根铁棍出来,站在了我的身边。留在车里的盗贼一看情况不妙,急忙驾车逃跑了。不一会儿,警车就到了。这事过去没几天,汪所来了,他说正在给我和小雪申请记功奖励。他告诉我,这个流窜盗车团伙,跨十几省市随机作案,盗车近百辆,案值过千万,没失过手,没想到栽在了谢台。他说我们给派出所赚了个大脸,让他们这个默默无闻的警所,狠狠光荣了一把。他兴奋地告诉我,这事还有可能获得省厅的嘉奖。临走他又说,那晚跑掉的那个家伙,在驻马店被抓住了。送走汪所,小雪快步走到狗窝边,给大青小青摘开链环放风。自由了的大青小青也像我们一样开心,撒着欢在店前空地上来回奔跑。小雪来了兴致,拖过加水的胶管,打开水泵,喷出满天水花表示庆祝。大青和小青疯狂地在水帘中蹿进蹿出,又蹦又跳,不一会儿,它们就被淋得精湿。忽然,它俩像听到命令似的一齐扭身,箭一般奔进坡下的玉米地里。等它们气喘吁吁地回来,浑身上下弄得跟个泥球似的。大青小青在我们的目光里看到了不满和嗔怪,便埋头耷尾地慢慢往窝边磨蹭。它们想绕过我和小雪,偷偷回到窝里,又像不甘心这么快结束掉内心的快乐。它俩的窘迫样子,让我和小雪笑得前仰后合,小雪都笑出了眼泪。小六也在一边挥舞着一根套管,乐得直打喷嚏。我们好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这时,惊奇的一幕发生了。就在我们大笑不已的时候,小青转身又钻回了玉米地。不一会儿,它叼着一只肥硕的野兔子回来了。小青来到小雪面前,摇头摆尾邀功似的围着她转了两圈,把野兔子抛在她的脚下,然后,它一个纵身,竟跃起扑到了我的肩上。我毫不犹豫地抱住了小青,它硕大的头颅不停地在我脸颊上蹭来蹭去。这事过去一个星期,也是一个深夜,我们又被大青小青的狂吠声惊醒了。我想门外有人来了。他们是不是我要等的人呢?一年多过去了,他们一直没有出现。我都觉得自己等不来他们了,或是他们害怕了,再也不敢来了。但大青小青只是狂吠几声就停下了。看来来人又悄悄退走了。陌生来人只要退出警戒距离,大青和小青就会停止吠叫。任凭他们在那里站多久,它们也不再多叫一声,只是警惕的目光从不离开来人。我拉下灯绳,屋内亮起灯光。我听见了一阵汽车马达的声音。那声音就在路边。我打开门时,车子已经走远。我努力回忆那马达声。无数汽车的马达声,在我的记忆里依次响起,它们在接受我的记忆检索。我找到了这个声音的记忆。这是一辆切诺基的马达声。没错,它就是一辆切诺基。第二天我把这情况打电话告诉了谢队。我本想也给市局的宋队打个电话,但我忍住了。那次宋队来,临走时,专门给我和小雪留下他的电话号码。他让我打一遍他的电话,存上我的号码后才放心地离去。临上车,还一再嘱咐我,有事了,必须第一时间给他打电话。年前,我给他打过一个电话。在电话里,我们不冷不热地闲聊了几句话,就挂了。我不知为啥要给他打那个电话。但那一刻,我就是强烈地想听到某种声音。我想到他,就把电话打给他了。打完那个电话,我的心又安静下来。接到我的电话的第二天,磁州警局的谢队就来了,汪所也跟着来了。他们很重视我说的情况。另外他们还告诉我,县里最近破获了几起盗墓案,有一起案子还和我们村的人有关。据他们交代,他们在我爹遇害前,确实把一批盗墓所得的文物交给了他。他们知道爹能联系上买家。之前,他们也合作过。再说,都住在一个村子里,这也让他们信任他。事发前,爹曾告诉他们,买家联系好了,最近可能就过来。但没几天,爹就出事了。爹遇害后,他们暗自叫苦,心疼黄了一笔大买卖。收敛过一阵子,他们就又接茬干了起来。这盗墓来钱太快了。我知道村里人被抓这事,有一个还是我本家的小叔。村里人盗墓,也不是什么秘密。这一届村委主事的人姓刘,在这事上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两年,小煤窑不让干了,村里的经济像溜冰,从山顶滑到了沟底。村上的人,不是在大矿下窑,就是在县办煤矿下窑,日子都过得辛苦。年纪和我差不多的人,受不了下窑的苦,都出门到外地打工去了。村子里,年轻人越来越少。我这汽修店,生意也不如从前了。但因为是老店,又守着省道边,也还算旺发。我和小雪也短暂想过离开,不是我们怕了什么,是感觉身边的生活忽然变得陌生神秘了,还有一种来势汹涌的裹挟感。现在,我的生活又有了新的快乐和希望。小雪怀孕了。就在抓住那伙盗车贼不久,小雪出现了妊娠反应。又过去一个月,我带着小雪去做孕检,医生告诉我小雪怀的是双胞胎。这消息让我无比振奋,小雪也高兴得像个天使。我买来烧纸和祭品,一个人悄悄来到父母的坟前,把这个喜讯告诉了他们。泪眼迷离中,我恍惚看到火焰中的父母,在欣悦地冲着我微笑。像是母亲的手,还隔着火焰伸到了我的脸上。我想抓住那只手,但我只抓住了虚空和虚空中火焰突然蹿高的一丝灼烫。随着小雪怀孕时间的增长,我的担心也越来越重。我劝她回家休养,把孩子平安地生下来。小雪的父母也来劝过,奶奶也来过。但谁的话也不管用。小雪说,不到临产前,她一步也不会离开我、离开汽修店。小雪的心像山石那样坚硬。白天每次出门,我都格外叮嘱小六,要他多加小心,宁可生意不做,也要照顾好小雪。夜晚,我一步也不离开店里。我还戒掉了酒。没事时,我就训练大青小青。它俩又增加了新任务,就是保护好小雪。大青和小青是两条好狗,既忠诚又勇敢,更懂我的心思。现在,白天也不再拴它们了。店里没生意,它们不是围着小雪撒娇,就是给她表演撒欢,偶尔还会故伎重演,冲到地里去逮一只野兔子,逗她开心。如果店里来了生意,它们就安安稳稳地卧在窝边,或是门前,悄悄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只要有人跟随小雪进屋,大青或小青必有一个跟着进去,稳稳地走在主人和来人之间;另一个则警惕地竖起耳朵,蹲坐在门外,随时准备冲进屋内。小雪回到合欢树下的藤椅中,它们就静静地卧在她身后,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

(未完,欲读全文

转载请注明:http://www.kailizx.com/klsxx/7076.html

  • 上一篇文章:
  • 下一篇文章: 没有了